当你看完一篇深有感触的公众号长文之后,点开留言区,手机光标停止在留言框的起始位置,想了很久你却发现,自己内心酝酿许久的情绪竟然一时间无法找到适当的词语来成句……几分钟后,你最终写下了几个字:“真的看得我犯了前排失语症。”
最近在网络上,“前排失语症”这个说法成了网络热词——即用来解释一个人面对海量信息,想表达某种强烈的观点或感受时,却无法将其诉诸文字,以至于“失语”的情况。
而在“前排失语症”之前,出现得更多的是“文字失语症”这一说法。互联网时代网络梗频出,人们在“yyds”(永远的神)“绝了”“绝绝子”等新型词汇迭出且被泛滥运用的同时,也不自觉地“丢失”了原本的文字叙述能力;而另一边厢,在抖音、视频号、小红书等社交平台上出现的各类“文案博主”,又成为人们所追捧的对象。
一边是“文字失语”,一边却是“文案精美化”,如此语言现象的背后,到底藏着人们怎样的情绪和思考?近日,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采访了来自传播学、社会学、语言学等领域的学者,以及来自脱口秀圈和高校的网络达人。
文/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 程依伦 实习生 文字、陈千一
图/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 陈忧子、程依伦(除署名外)
什么是“文字失语”?
所谓“失语”,原本是指医学领域一种名为“失语症”的疾病,指与语言功能有关的脑组织的病变,造成患者对人类交际符号系统的理解和表达能力的障碍。“文字失语”正是由此衍生而来,尽管目前对于“文字失语症”没有官方定义,但通常则是指人们在大多数场景中可以正常表达口语,但在需要进行逻辑完整、复杂长篇的文字表达时,却出现语塞的现象——即抬笔忘字、只用表情包表达想法、一写东西就忘词等,如同“茶壶里煮饺子,有货倒不出”。
患了“文字失语症” :
找不到形容词时 万物皆可“yyds”?
2021年1月,有网友在豆瓣平台发了一篇帖子:“所谓失语的表现——就是看到大家的帖子,心里疯狂点头:对对对我也这样;但等到自己想留言的时候,却描述不出心里的感觉,词不达意,写出一堆句子然后再全部删掉……”在这个帖子下面,共有将近50条清一色的留言:“对对对,就这样,我也是。”——宛如一场“文字失语症”的集体展示。
类似的情景不断发生在这个名为“文字失语者互助联盟”的豆瓣小组里。正如该小组的简介所说:长期以来,作为倾听者和旁观者的我们,逐渐忘记了如何组织文字的逻辑、怎么清楚地运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情绪和观点。
这一建立于2021年1月的组群如今已有超过32万名成员,大家通过归纳热词、语句练习、书籍分享等方式,练习着如何摆脱“文字失语”。
“很久没有见过家乡这么美的晚霞了,想用一两句话发朋友圈,应该怎么写比较好?”
“过生日的时候收到礼物,但是不知道谁送的,打算发个朋友圈,应该怎么组织措辞比较好?”
“如何形容一个东西的保质期很短?”
……
在这个小组中,类似的“求助”帖子几乎每天都在上演,仅一个小时记者就看到,该平台上出现了至少10条求助帖,而在这些帖子下,最多一条有将近600条回复。
“经常难以举出具体例子”
目前在某培训机构兼职讲师助理的小范,就发觉自己患上了“文字失语症”。“比如我最近给学生介绍一种记忆方法的时候,一时间想不到其他形容词,只能说‘这种方法真的很绝’。”小范哭笑不得地告诉记者。
作为一名老师,他对于自己的“文字失语症”感到颇为焦虑,为学生答疑解惑时的语言愈发生硬和晦涩,经常难以举出具体的例子,“甚至我一度感觉yyds能代替一切形容词。”
小范的困扰,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与“文字失语症”相呼应的另一种情况,即网络用语逐渐成为一种社交的“标准答案”:比如“女娲毕设”一词,它可以形容一个人天生丽质,也可以形容一个人身材曼妙;“绝了”一词,可以形容某一个令人感慨的事件,当然也可以形容一个歌手的编曲;而至于无孔不入的“yyds”等英文缩写,其应用范围更是广泛,在美食群、音乐群、萌宠群、粉丝群以及社区生活群中,记者输入“yyds”就检索出“烘干箱yyds”“小猫yyds”“水蜜桃yyds”等词条。
“生日文案都不会写了”
今年29岁的林伊也有同样的困扰。林伊尽管是985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,但由于如今她的工作偏向于碎片化,也不用接触太多与文案相关的内容,慢慢地,林伊也发觉自己的语言组织能力逐渐退化。“最明显的特点就是,从我22岁开始,我每年的生日都会发一篇自己写的小诗,但是从27岁开始,我发现自己已经写不出来了,甚至想在朋友圈里写一段有逻辑、有情怀的长句都很难。”
林伊告诉记者,她有时候在重新翻看自己大学时期的朋友圈文案时,也不禁会唏嘘,当年的自己写长文那么轻松,也算是一个文艺青年,怎么现在连写一个生日文案都这么难了?
就连日常生活中的对话,有时也让林伊感到困扰。“尤其发现,自己喜欢和朋友们手机聊天时用‘绝了’‘嚯’‘头都笑掉了’等网络语言。一方面是觉得好用、简单;但另一方面一翻看聊天记录发现自己使用‘绝了’的频率高达几十次的时候,内心还是受到了冲击。”
“文字失语症”背后:
社恐、便利、碎片化、媒介……交流变成“对暗号”
“其实大家患上‘文字失语症’,我认为一定程度上跟社交恐惧,或者创新思维缺乏有关。”小范说,“现在很多人有社恐,不知道怎么和身边的人沟通。比如认识一位新朋友,或许我们不好意思表达好感,但是发一个表情就可以完成沟通;再比如‘XXX真是绝了’,这样的表述简单粗暴,不仅可以让说话人无需费力斟酌词句,也能让听者迅速知会其意。”
小范曾经是日语专业学生,也曾追过星。他表示,诸如“绝绝子”“无语子”等网络语言,实际上与日语有一定的关联。“像日本女性的名字后面常常会带有‘子’字,从而表达温柔、可爱的意思。而现在我们习惯说‘绝绝子’,或者称呼某一位女性为‘XX子’,其实也是想表达出她可爱的一面。”
“还有如一些粉丝羞于表达对偶像的喜爱,于是会将一些词汇进行拼音缩写或者进行同音词替换,这样既节省时间又显得俏皮。而之后这种语言用法也会传到其他领域,便有了‘zdbc(真的不错)’、‘pljj(漂亮姐姐)’等网络用语的流行。”小范分析。
林伊则认为,“文字失语症”与碎片化信息的输入有关,她给了记者几个关于她的数据:
从2020年到2022年,阅读的书籍数目——3本;
每天手机屏幕的平均使用时间——9小时23分钟;
使用社交平台的时长——日均3~4小时;
写超过500字文案及评论的次数——4次。
“过多的时间用于碎片化的信息,慢慢地不仅造成了文字失语症,甚至连阅读都有点障碍,很难沉静下来高效阅读一本书。”林伊说。而这样的结果也让她颇为困扰。有一次,朋友想让她推荐一本印象深刻的书,“我突然不知道如何组织语言去描述,各个小说的故事情节突然涌来,但一时间我又说不出故事本身的跌宕起伏和故事主旨,无奈只好用‘哎呀,就是这样的……你懂我意思吧?’”更为“滑稽”的是,她朋友也似懂非懂地接了她的梗:“dddd(懂的都懂)”,于是两人互相发完一个表情包,便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。
“每一次表达不出来的瞬间,就是又无奈,又尴尬,又紧张,巴不得快点结束话题。”林伊告诉记者。
微信昵称叫“修沟”、某段时间沉迷模仿“潘周聃”、说“栓Q”的学生李晨也是网络用语的爱好者。他告诉记者,自己了解网络用语主要是通过抖音、快手、B站等平台,在他看来,这些网络梗是游戏玩家们心领神会的“暗号”,就如同小朋友们喜欢唱《孤勇者》一样,当互相对得上这些“暗号”时,才算是“自己人”。“游戏玩家创造梗,其他玩家再通过弹幕去发布,自然就带火了这些用语。”
对抗“文字失语症”:
坚持“咬文嚼字” 重建自己的书面语体系
为了对抗“文字失语”,如今在“文字失语者互助联盟”豆瓣小组的30多万名成员都在重建自己的书面语体系。
2021年5月,通过一篇文章,林伊了解到这个小组并申请加入其中,她通过日常的语言练习以及坚持每天写日记,来提升自己的表达方式。日积月累,林伊发现自己的语言习惯和她的生活习惯一样,逐渐变得“充实”了很多。“其实很多语言习惯的训练方式,就和中学时期的语文学习差不多,看成语故事、做好句摘抄、阅读、朗诵以及写日记。”林伊说。
重新“捡”起语言表达的林伊,感觉自己“心境似乎沉淀了下来,没那么浮躁了”,甚至重新会为语言之美所打动。“特别是前段时间,我读到一篇中英互译的诗歌,在英文里,‘You say that you love rain,but you open your umbrella when it rains;You say that you love the sun,but you find a shadow spot when the sun shines……’而对这首诗,有人用诗经文体翻译为‘子言慕雨,启伞避之;子言好阳,寻荫拒之……’。”
不过她也表示,如今在网络上正出现不少“文案博主”。“他们惯于摘取书中的名言或只言片语,追求语言的华美,但其实这也是一种误区。与其去读名言,不如去读原著;与其去追究华丽辞藻,不如去学会把握中文本身应该有的意境美。”
同样在对抗“文字失语症”的还有25岁的男孩Jason,在银行工作的Jason,如今正在通过写脱口秀段子来练习自己的语言应用能力。他告诉记者,近两年来,之所以人们会越来越喜欢看脱口秀,或许正是因为,在某种意义上脱口秀一方面具有娱乐性,另一方面又能够满足和疏导人们对于语言困乏的缺憾。
而为了练习脱口秀,有时候一天他会写10个段子,再将每个段子各自归档整理。“整理的过程就是一个叙述的过程,如何开头,如何把握故事节奏,如何描述,如何埋笑点,如何融入最新的热点事件等,最后再通过背诵和诵读进一步调整。”Jason说,“现在的人越来越喜欢议论,但实际上,讲故事才是一个人最基本的能力,如果一个人连故事都讲不好,又如何讲观点?”
在该小组中,类似的“干货”还数不胜数,比如有分享相关书籍、应用程序、网站的;有每天互相监督打卡,记录词汇、书写影评书评的;也有偏向于说话技巧的分享,如有网友就分享“如何在不用颜文字/表情包/字母等的情况下,让聊天变得更加温柔”,其主要方法就是通过增加给对方的称呼(主语)以及敬语,并完善叙述的原因等;还有偏向于写作技巧的分享,如每天练习小作文,“描述一段自己印象深刻的回忆”“运用通感手法描述你看到的一个物体”“写一些关于爱情、人生主题的思考”“复述你看过的一部电影”……
“其实治疗自己的文字失语症,除了每天坚持练习、增加高质量的阅读之外,在这个小组里,最主要的是你的所有输出都可以收到及时的反馈,也只有当你将自己的语言发出来,被大家评论时,你才能意识到自己的语言逻辑问题,而正向的反馈机制可以激励我们进一步重建自己的语言体系。”一位经常参与文字求助帖点评工作的网友说。
学界:
“网络热词”有其存在之道
避免“失语”关键在于切换语境
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刘涛认为,“文字失语症”的发生,很大程度上与如今口语、书面语两种语言的语境体系模糊化有关:“语言的使用对场景、语境的依赖性很强,场景本身对于语言有一个解释功能,语境又是语言的解释逻辑。”
刘涛解释,在过去,口语与书面语有相对清晰的界限,如日常口语中会使用相对简单的语言甚至是非语言符号,而在书面语境中则会有完整的逻辑结构,比如主谓宾等,会遵循严格的语言规则。“但如今的不少媒体形态属于偏口语式的人际交流,但又是以书面打字的形式展开,从而使得书面语言的秩序被打破。”而当人们习惯了口语表达、进入到思维系统时,自然容易影响到人们的书面语表达体系。
刘涛认为,面对“文字失语症”,大众最需要思考的是,网络空间的语言秩序和书面语秩序之间被打破之后,如何去平衡两者?“有一些网络流行语,它们闪烁着文化的基因,非常鲜活,甚至可以揭示一些实在的问题,书面语系统对于这些新词语、符号,可以抱着一种敞开的态度;但值得注意的是,这些词语不能打破语言的规则,因为一旦打破,就会导致我们的语言系统崩溃,一旦编码体系发生变化,沟通就会形成壁垒。因此新词在语言规则上一定要尊重书面语的综合体系。”刘涛说。
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徐默凡同样认为,网络新词区别于一些“口水话”,在某种意义上也有其存在之道。在采访中他也向记者强调:“使用网络语言是当前社交活动的‘刚需’,不应视作直接造成语言退化的‘元凶’。”
在徐默凡看来,网络语言,尤其是衍生出来的新词语,往往有其特定的语言背景——从“郁闷”到“丧”的新情感、从“内卷”到“躺平”的新态度、从“黑科技”到“元宇宙”的新发展、从“巨婴”到“小镇做题家”的新群体……每一个网络热点话题中,“新词”从来不会缺席;再比如,一个字的“怼”“尬”“刚”,言简义丰;两个字的 “水逆”“官宣”“破防”,耐人寻味;三个字的“彩虹屁”“小确幸”“爷青回”,好好理解之后也会有恍然大悟的愉悦感。
徐默凡表示,如今年轻人“失语”增多的趋势,主要还是因为现实生活中缺少使用口语、书面语的场合。“现在大家不需要给朋友写信,也不会有很多跟陌生人口语交流的机会,所以才会容易出现‘网上很活跃,但见了面不知道该说什么’的情况。而长时间浸润在网络交流环境中,会逐渐形成追求‘短平快’的思维模式,使用者会自然而然地将网络用语的表达方式迁移至口语、书面语的交际场合中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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