苦苦追寻
对于佛教徒来说,是不能执着于外物的。可是石涛对自己的心爱之物却难以释怀。他曾经下了很大功夫,精心绘制一幅横卷《十六尊者像》,梅清称赞说可与李公麟的名作媲美,并为他刻了“前有龙眠”印章相赠。正因为这幅画太惹眼,竟被人偷走了。石涛像丢了魂儿一样,竟然一连三年陷在怅惘的情绪中,连话都很少说了。
也许是为了破除这种执着心,在笃行和参悟中求得解脱。康熙十九年(1680),在他离开宣城到南京去时,“先数日,洞开其寝室,授书厨钥于素相往来者,尽生平所蓄书画古玩器,任其取去。”
在南京长干寺山上,他危坐在一枝阁内,打坐修行。仿佛达摩面壁一样,谢绝外物侵扰。当有人慕名来访时,他只是闭着眼睛,不闻不问。只有一位隐士朋友张南村来访时,他才出来晤谈。有时,二人骑着毛驴前往锺山,拜谒朱元璋安息的孝陵。可见,故国、先王仍萦绕在他的心头。他虽然内心不算遗民,但血脉和身世是摆脱不了的。
孔子曾说:“吾岂匏瓜也哉?焉能系而不食。”意思是说,自己不能像匏瓜那样空自悬着,而不让人食用,应该出仕为官,有所作为。石涛的苦瓜,也是因为不愿像匏瓜那样空悬,才有了浓郁的苦味。
他是一个充满生命激情的人,有极强的追求生命与存在意义的欲望。作为自幼出家的佛教徒,他知道“苦”的含义,禅宗灯录《五灯会元》里,还记述了石涛(金陵一枝石涛济禅师)为大众说法的话语。佛家认为人生有“八苦”:生、老、病、死、爱别离、怨憎会、求不得、五阴炽盛。他一直在追求离苦得乐,希望能从欲望中解脱出来。
清政府出了康熙这样一位“英主”,开疆拓土,励精图治,国家渐渐呈现出盛世风貌,对比晚明的战乱和糜烂,确实社会清平了许多。石涛虽然对自己朱家当政时的状况没有记忆,但他也知道,历史已经翻过了那一页,再也回不去了。
他的朋友中,屈大均心念故国、绝不仕清,曹寅、施闰章等却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。同是皇族、和他身世相似的八大山人,一生抛不开国恨家仇。石涛想要恩仇两忘,在所处的当下获得自己的角色定位,可是他前朝王孙的血脉是无法改变的。他心里充满了矛盾,有点像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那样,在感性和理性之间纠葛、彷徨,我是谁?什么才是生存的意义,该追求什么,该不该去追求?
1684年,康熙皇帝第一次南巡,十一月初驻跸金陵,到长干寺巡幸,石涛得以面见皇帝。1689年春节过后,在扬州平山堂,石涛再次有缘面见康熙皇帝。不得不说,康熙真是好记性,他在僧众中认出了石涛,还叫出了他的名字。这些,给石涛带来了很大的心理波动。他写了《客广陵平山道上接驾恭纪》二首来表达自己荣幸的心态。诗云:“无路从容夜出关,黎明努力上平山。去此罕逢仁圣主,近前一步是天颜。松风滴露马行疾,花气袭人鸟道攀。两代蒙恩慈氏远,人间天上悉知还。”“甲子长干新接驾,即今已巳路当先。圣聪忽睹呼名字,草野重瞻万岁前。自愧羚羊无挂角,那能音吼说真传。神龙首尾光千焰,云拥祥云天际边。”石涛还画了《海晏河清图》,写上歌功颂德的诗句,并署款“臣僧元济顿首”。之后,他决计北上,到京城寻求进身的机会。
这些,成了石涛遭人诟病的口实。他作为明宗室子弟,对新朝的皇帝献上颂歌,在注重忠孝节义观念的人们心中,是可鄙的。石涛身为僧人,为什么这样热切地“追求进步”呢?他能得到什么呢?大约在康熙六年,石涛开始在自己的书画作品上落“善果月之子,天童道忞之孙原济”款或钤相同内容的印章。石涛的师祖是木陈道忞,师父是旅庵本月。顺治皇帝曾召木陈道忞进京,对他敬礼有加,曾对他说:“愿老和尚勿以天子视朕,当如门弟子旅庵相待。”道忞离京时,顺治请他留下弟子本月、本晰住持善果、隆安两寺。这些,都是石涛衷心歆羡的荣耀,他也想成为师祖那样的人。
47岁的石涛到了北京,凭借自己的书画,和户部尚书王骘、辅国将军博尔都等人结交。当时备受推崇的“四王”之一,画家王原祁看了石涛的画,曾褒扬道:“海内丹青家不能尽识,而大江以南当推石涛为第一,予与石谷(王翚)皆有所未逮。”但是,他却无缘再得到康熙皇帝的青睐,他不是想要成为宫廷供奉的画师,也不是想要出仕为官,而是想要成为帝师一样的宗教领袖,谈何容易!实现不了梦想的石涛,写下了悲凉的诗句:“诸方乞食苦瓜僧,戒行全无趋小乘。五十孤行成独往,一身禅病冷于冰。”
在北京,他也曾到明十三陵拜谒历代先祖。后来,这也成了他赴京之行的一个烟幕弹。好像他不是为了去追寻显扬的机会,而是去寻根祭祖了。